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标榜「女性觉醒」的《花木兰》,从女权主义角度看能拿几分?

塔卡西 动画学术趴 2022-11-02
作者/塔卡西
编辑/思考姬、彼方

“这些问题并不只属于迪士尼。”

由美国迪士尼公司制作的真人版《花木兰》几经周折终于在9月与广大国人观众见面了。

本片因以中国民间故事《木兰辞》为原型,在筹备阶段便受到来自国人不小的关注。但上映后,本片却引来了一片吐槽与非议。

豆瓣评分4.7;IMBD评分5.4

网友们批评的重点主要集中在几个显而易见的短板上:服化道的违和、莫名其妙的玄幻设定与元素、以及在线上平台观影时所感受到的「五毛」特效……

虽然无论在选角还是宣发上都能看出迪士尼对中国市场的诚意(或是谄媚)但这些表面问题已经让《花木兰》在观感上更像是继承歌剧《图兰朵》精神的又一“东方主义”意淫产物。

歌剧《图兰朵》

网上对于本作“硬件”上的批评已经长篇累牍,本文不多加赘述。那么,刨去以上诸多观感障碍,单从故事角度来分析,真人版《花木兰》算不算一部成功,或者说,是一部尚可的作品呢?

无论是真人版《花木兰》,还是动画版《花木兰》,作为一个以女战士为主角的故事,有关女权主义(Feminism)的思考一直是其想要向观众传达的核心命题之一。

动画版《花木兰》

而本文的目的,则是从“女权主义文本分析”的角度对比新老《花木兰》,分析时隔将近20年的两部作品,在女权主义命题上的不同阐述,思考真人版《花木兰》有何亮点,又在哪里出了问题,以及——

问题的症结到底出在何处?

*本文包涵大量剧透,请读者谨慎观看
截图均来自官方预告片
 

是东方的女战士还是西方的公主殿下?

首先需要肯定的是,哪怕是以最苛刻的态度来审视真人版《花木兰》,也不能说这部作品在女权主义的命题上毫无建树。

与动画版一样,真人版延续了“寻找自己”——这一极其西方、近代的核心命题,阐述了一个小女孩在成长与战斗中找到真正自我的故事。

与动画版不同的是,真人版多了对花木兰家庭情况、成长环境的描写,这让真人版看上去要比动画版“写实”一些。


由此也能够感受到,真人版《花木兰》的创作者试图刻画一个更“写实”的花木兰,让她为家庭所苦,让她成为芸芸众生中的一员。创作者试图通过这个方式与观众对话,获得观众的共鸣,从而通过花木兰的自我寻找、自我升华给观众以振奋和启迪。

对于这种尝试,笔者想说,感谢你的好心,但我选择拒绝。

拒绝的原因也很简单。因为这一版的花木兰虽然披着东方人的外皮,却不是一个能引起东方女性共鸣的角色。


作品虽然用了相当大的篇幅描绘了家庭与社会带给花木兰的困境,但作品在故事开篇便点明,花木兰是特殊的,是拥有普通女人所不具备的超能力(也就是 “气”)的。而这样的设定就注定了,迪士尼的花木兰不是一名女战士。

她不是女战士,而是披着女战士外皮的公主殿下。

“女战士”与“公主殿下”的区别,并不在于一个女性角色是不是能打,而是前者的力量是在不断斗争中磨砺出来的,而后者的才能则来自于她优越的成长环境、耀眼的主角光环,或者干脆,就像花木兰或者冰雪女王一样——是一种天赋,是上天的“礼物”
 
白雪公主的美貌、小美人鱼的歌喉、长发公主的魔力、灰姑娘的好运……公主们天生丽质,不需后天努力便获得了常人没有的过人之处。


而迪士尼版花木兰,特别是真人版花木兰的战斗力也是一样。在动画版中,花木兰好歹经历了长时间(约等于一首歌的时间)的磨砺才成为了一名战士,而真人版却把花木兰的优秀与英勇完全归功于她与生俱来的超能力。

甚至,这种超能力的觉醒都用不着什么凤凰涅槃的浴火重生,连首歌都不用唱,只要引导性角色(也就是甄子丹饰演的将军和巩俐饰演的仙娘)一个点播、一点启迪,花木兰就像是打通了任督二脉,瞬间满血复活,秒天秒地秒宇宙。

将军在片中有着多次的点播和说教
 
这种处理方式可能够"爽”,但除了“爽”,便只让人感到“空泛”。
 
诚然,创作者似乎也意识到直接让花木兰开挂不太妥,所以试图以“超能力女人不能用”作为对花木兰的考验,让她经历“自我压抑”到“自我解放”的过程,让她摆脱公主身上所带的那种令人难以接近的光环。
 
这样的处理不难让人想到女权主义作家弗吉尼亚·伍尔芙《一间自己的房间》中,对于父权阻碍女性写作天赋发挥的阐述。

伍尔夫假设莎士比亚拥有一名才华相同的双胞胎妹妹,她无法成为莎士比亚并非她个人天赋的问题,而是因为,作为女人,她“只能待在家里。

她虽然像她哥哥一样充满活力、富于想象,而且同样渴望了解世界,但是她既没有被送去上学,也没有机会学习语法和逻辑,更不用说阅读维吉尔与贺拉斯的诗作了”。

当父亲要将她嫁给一个商人家的傻儿子,她选择了反抗,逃离乡下来到了伦敦。可当她想要成为一名演员时,却遭到了来自男人的无情嘲讽:“女人演戏还不如让卷毛狗来跳舞哩,所以想都别想”。

她无处可去,流落街头,没过多久,她便怀上了剧团经理的孩子,最后因羞愧与贫困死在了一个寒冷的冬夜。

伍尔夫通过描写这位女性悲惨的命运,抨击了父权制是如何从家庭社会等多个角度控制女性参与社会生产、扼杀女性才华的事实。

《一间自己的房间》

真人版《花木兰》前半的叙事几乎照搬了“莎士比亚妹妹”的故事构架。

我们的女主角拥有某种过人的天赋,可在她所处的社会里这种天赋只属于男人。因此,作为女人的她不得不掩藏和压抑自己的天赋,甚至认为这种天赋本身是一种耻辱。

当花木兰的天赋被上司发觉,她的第一反应是紧张。因为她潜意识里以为自己会身份暴露遭到惩罚,然而她得来的却是来自上司的褒奖——作品在此处给了刘亦菲一个超长的静止镜头,试图传达木兰从困惑到释然的过程。


而当木兰解放自己的才能,率先登上山顶时,笔者真实地体会到了作品想要传达的内核,也为此感受到了一些振奋。


但是,这就足够了吗?

伍尔夫的抨击是建立在她对于西方社会深刻的了解之上的——在她所生存的那个年代或更早一点,女性写作会被认为是不务正业,女作者的作品得不到公正的评价,图书馆也不允许女性进入。正因为有这样沉重的社会背景,才有了“莎士比亚的妹妹”的悲剧。

可直接将“莎士比亚的妹妹”的悲惨遭遇套用在具有“气”的花木兰身上,难道就不会出现一点水土不服吗?结果显而易见。这种生搬硬套带来的,是本土观众的哭笑不得。

作品中呈现的“气”是什么?有了气,一个人的战斗力就会得到极大的提升,就可以飞檐走壁、以一打十,甚至达到一种超人的境界。

这种“气”,放在西方观众眼里接近星球大战中的“原力”,而以中国人熟悉的名词来称呼,或许更接近于武侠故事中的内力。木兰自身就成为了一位天赋异禀,并借此拥有了异于常人武力的女武者。

外网网友制作的 花木兰x星球大战 梗图

可哪怕只是像笔者这样读过几本金庸古龙的武侠小说,或是看过几部武侠电影都知道,在我们的语境下,所谓的“气”(也就是内力),从来就不属于一种性别。在中国传统武侠构架中,一个人的内力强度和Ta的性别是不挂钩的,也同样是不存在性别之间的对立的。

男人可以修炼九阳真经,女人也可以修炼九阴真经,男人有狼牙棒,女人也有绕指柔。虽然修习的心法不同,但从没有人说过武功只能男人练,女人练不得。甚至在一部分作品中,有时实力最强的甚至是超越性别的存在(比如东方不败)

林青霞在《笑傲江湖Ⅱ:东方不败》中饰演的东方不败

创作者试图将“气”这种东方文化符号融入以“自我解放”为核心的故事框架,为此给“气”添加了一个性别对立的设定。但这种设定却与产生这种符号的本土文脉逆向而行,最终导致构建于性别对立之上的性别困境本身,也变得缺乏说服力。

既然压迫本身无法令人窒息,那么“解放”又意义何在?西方公主的遭遇对于东方观众来说,又能引起多少共鸣呢?

 
被招安的“疯女人”,坐享其成的父权制

除了对主角的塑造之外,真人版《花木兰》另一点给笔者留下深刻印象的,却也让笔者感到可惜的,是本作对原创角色“仙娘”的刻画。


仙娘这一角色的原型,来自动画版中那只最后被烧掉了羽毛的鹰,但真人版对其做了一个非常“东方化”的处理,她不仅武力超群,更是被刻画成一只能化身成人类的女妖怪,或者,拿电影里的用词来说——一位“女巫”(Witch)

仙娘与木兰一样拥有“气”,但她因为自己的能力被排挤、被放逐,而她所遭遇的不公成为了她的原动力。

值得欣慰的是,作品并没有把仙娘刻画成一个十恶不赦的反派,而是强调了木兰与仙娘之间的惺惺相惜——她们拥有同样的力量,因着这份力量而背负着同样的伤痛。她们彼此对立却又彼此理解,她们是来自不同世界的孪生姐妹。

仙娘与木兰的同性情谊,让人联想到另一部女权主义著作,《阁楼上的疯女人》


本书以《简.爱》为分析文本,关注的却是这部小说中登场的一名反派女性形象——那名被罗切斯特关在阁楼上的前妻——“疯女人”伯沙

根据本书阐述,所谓的“疯女人”,就是那些像伯沙一样不愿服从于父权强加给女性的道德束缚的女性,是那些西方文本中的魔女、巫婆、荡妇、女妖……本书通过解读“疯女人”的形象抨击了父权制在女性精神上的束缚,并试图将女性从要求女性必须贤良淑德的性别规范中解救出来。

仙娘的形象和木兰在本质上就是对立的。

木兰是好女孩的化身,是集万千宠爱与天赋才能于一身的公主,而仙娘则是不太幸运、不受人欢迎、没有主角光环的那个。

有着良好成长环境的花木兰

如果木兰是找到真爱的“简爱”,而她则是被牺牲掉的“疯女人伯沙”。当仙娘扮作士兵与中国父权制的最高权力者皇帝对峙,当她向木兰倾诉自己被放逐的遭遇,当她对把自己当作奴隶的柔兰人表现出恨意,观众不难从她身上看到“疯”的一面。

仙娘告诫花木兰

在整部作品中,敢于对无上的王权和男人们统治的世界说“不”的,也只有她一人。

笔者个人喜欢这样一个“疯女人”的形象,然而不可否认的是,仙娘,就像上文所提到的“气”一样,虽然是出自中国文化,却与中国传统文脉格格不入,甚至逆向而行。

这一点从作品对仙娘的称呼中就能清晰地感受到——人们称呼仙娘为“Witch”,也就是女巫

迪士尼过往的一些女巫形象

很显然,这里的 “女巫”指代的。并非中国传统文化中的神婆或妖怪。在中国人的故事里,仙娘这样怪力乱神的存在别说是最终一定会落得个被放逐的下场,被当成小神小仙供起来的情况也是存在的。而如果仅将其视为拥有“气”等天赋的女子,成为受人尊敬的女豪侠的例子也不在少数。

但在基督教文化中,“女巫”的命运却是既定的。男人是上帝的宠儿,是万物的准绳。女人作为不完整的人,需要受到男人的支配和驯化。那些不愿听从男人安排,或拥有男人所没有的特殊能力的女人则被污名化为“女巫”,遭到迫害,被迫流浪。

在西方,中世纪时有大量女性被视为女巫而遭遇审判、放逐

显而易见,仙娘的遭遇属于西方文脉,她对于皇帝和男人们的恨,以既对木兰的同病相怜同样来自于此。因此,虽然仙娘与木兰都拥有东方面容,但她们之间的共情却也更像是西式的。

当然,如果作品能够站在西方的文脉之中,给仙娘和木兰一个符合西方现代女权精神的结局,笔者也愿意竖起大拇指。

然而真人版《花木兰》却沿袭了动画版《花木兰》的处理方式,并没有给出一个能够丰满主角形象的答案。

真人版的作品结局是这样的:木兰通过展现自身的勇气和能力,在男人掌权的封建社会中获得了一席之地。但她不贪图权贵,只想着回家,回到父亲和家人身边。最后,木兰得以衣锦还乡,事业爱情双丰收,还狠狠打了从前瞧不起她的乡亲们的脸。

真人版中的皇帝

而仙娘呢?这个疯女人只是见到木兰率领男人作战便被说服,彻底放弃了抵抗,最后为保护木兰而死。

到头来,无论是仙娘还是木兰,激励她们的并非建功立业、保家卫国这样的集体主义初衷,也不是追求自身独立与个人成就这样的个人主义愿望,她们也没有想着通过自身的影响力,来改变女性同胞的处境(比如木兰回乡见到妹妹,两人首先谈起的还是相亲的问题)。

她们渴望的只是来自父亲的肯定,来自皇帝的青睐,或者是一种站在男性之上的权威感——到头来,无论是好女人还是疯女人,都被父权成功收买。
 

当“女权”成为一个符号

无论是真人版《花木兰》还是动画版《花木兰》,迪士尼带给观众的花木兰形象一直是正面且无害的。这一点也符合木兰“公主”的人设。


但可不要忘了,木兰和白雪公主、睡美人、灰姑娘等一众公主角色不同,她不是梦想与王子终成眷属的恋爱脑,她为追求自我主动打破性别规范。既然是规矩的破坏者,她就不该是一个令所有人都感到舒适的存在。

然而迪士尼的选择是,将木兰身上那些有可能引起人们不适的成分全都去掉,一面强调木兰是一个独立自强的女性,一面又小心翼翼地尽可能不让她与男性角色们起冲突。她的攻击力永远是指向外部敌人的,而在她自己的社会中,她依旧是一个好女儿、好女人,也许还会是一位好妻子、好母亲。


从对木兰的刻画中不难看出,迪士尼深知当代女性观众的喜好,力图将木兰塑造成一个“当代女性典范”。但同时,迪士尼也对女权主义中的破坏性、革命性和反权威倾向抱有强烈的抵触,生怕把自己的女性角色刻画得过于“女权”而遭到现实社会真正的掌权者的反感。

不仅如此,迪士尼还试图将来自东方的文化符号融入到西方的故事构架中,既满足西方人对东方文化的窥视,又开拓东方文化市场。

这种做法放在20年前,也就是动画版花木兰的时代,也许是行得通的。因为彼时中国大陆文化产业方兴未艾,还没有形成自己的体系和受众群体。

然而近几年,随着网络文学、国产动画、漫画、国产游戏、国产仙侠电视剧与电影,甚至汉服这类亚文化的崛起,国人对于“传统文化”的了解越来越多,对于“我们是谁”的理解越来越深刻。

将传统文化融入现代语境的《一人之下》

更多的观众也因此在脑海中,也逐渐形成了一种对于“传统文化”的更为客观和清晰的认知模式。而不了解这种模式的外来和尚迪士尼,哪怕再怎样做出诚恳的姿态,也注定讨不到好处。

而从女权主义批评的角度来讲,以《冰雪女王》为开端的迪士尼作品固然体现了比《白雪公主》等作更先进的女权诉求,但从本质上来讲,包括《冰雪女王》和真人版《花木兰》在内的迪士尼作品,仍旧是经由资本精心包装打磨出来的“文化商品”。


这些商品中所谓的“女权”不过是一种吸引观众的噱头,不过是一种满足女性观众趣味的“符号”。

也就是说,迪士尼作品中所展现的“女性觉醒”没有社会背景、没有历史内涵,也没有一个明确的前因后果、逻辑脉络。她可以是任何时代、任何文化、任何阶级的任何人,只要她是个女人,只要她想,唱两句歌,讲两句台词,一转眼就可以成为女王,成为女战士,成为成功女人。

这种符号化的女权表现在西方童话为原型的《冰雪女王》中还不是很明显,可因为真人版《花木兰》以迪士尼并不熟悉的东方文化为背景,其塑料感便一目了然了。

而无视文脉差异、在未对他国文化进行细心研究的情况下,强行借壳输出自身的价值观念的行为,事实上更可以说得上是傲慢的。


结语

最后,让我们以一些追问来结束这篇影评。

花木兰是谁?她来自哪里,又去向何方?她的伤痛因何而起,她的勇气又来自何处?她在反抗什么,为什么要反抗,这样的反抗会给她带来何种好处和危机?

最重要的是,她和她的姐妹们,比如圣女贞德、阿莉塔、神奇女侠有什么区别?难道普天之下所有女人在成为女战士的过程中,都只有一种选择、都要经历同样的命运吗?

这些问题并不只属于迪士尼,也属于我们自己文化的创作者。只有解决了这些问题,女战士们才能跳脱出固有的行为模式,跳脱出一个漂亮却没有灵魂的样板戏,讲出属于她们的,独一无二的故事。


- END | 动画学术趴 -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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